是你身边的她们,撑起了菲律宾这个国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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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省城 Tuguegarao 到马尼拉,400 多公里,Tolya 走了整整 10 小时。七月的菲律宾正值台风季,整日的暴雨让长途大巴内不至过分闷热。然而,这并不能缓解她心头的焦虑 ——巴士刚驶入马尼拉市区,便瞬间淹没在艰难移动的车流中;因大雨近乎瘫痪的首都交通,让她比预约的面试时间,已经晚了一小时。
终点站,下车,换乘吉普尼(Jeepney,菲律宾国最流行的公共交通工具),Tolya 马不停蹄地赶往 Malate 区。三天前,「牛头」通知她到那里的一家中介碰头。和大多准备赴海外谋生的菲劳一样,这个全马尼拉中介最为集中的区域,将是她走出国门的第一站。
马尼拉湾在城市西侧划出一条长长的弧形海岸线,与其平行的几条主干道,外交部、财政部、总统府、美日使馆等机构沿线散落,在西北角勾勒出政治中心「小马尼拉市」的轮廓。Malate 便坐落其中。
这是 Tolya 第一次来 Malate。她蜷在吉普尼一角,将手机塞进背包,紧搂胸前,不时将余光谨慎地瞟向窗外。对于当地人而言,Malate 几乎是高犯罪率、治安差的代名词。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空,外露的黑色电线经年失修,纵横交错成浓密的网。一辆辆吉普尼肆意横亘在路中央上下客,然后扯着喇叭冒着黑烟呼啸离去,重重的柴油味混合着海腥味弥漫在空气中。四处可见的流浪者,在街边搭起简陋的灶火;便利店门口,守候着饥肠辘辘的儿童,随时准备伸手乞讨;小贩们拿着来路不明的金表和手机,尾随路人招揽着生意。
就整体基建而言,这里还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水准;受财政能力和土地政策的制约,政府很难实施大规模改造。然而这并不妨碍 Malate 成为外国游客最集中的地区之一。从各种老旧建筑夹缝中挤出来的新楼盘,夹杂中、英、日、韩多国语言的各色招牌,熙熙攘攘的外国面孔,从另一侧面,展示着这片老区的高人气。
中东穆斯林经营的「Money Changer 」遍布各个角落,是这里国际化最为鲜明的注脚。星级酒店内的赌场,终日喧嚣;24 小时的韩国杂货店,从泡菜到化妆品,一应俱全;满街林立的日式 SPA、泰式按摩店,提供 10 美元每小时的廉价体验;挂着「苏州点心」、「悦来火锅」、「釜山料理」招牌的食肆酒馆,远远超过本地菜的规模。
直到夜幕降临,光怪陆离的 KTV 招牌亮起,Malate 才开启最负盛名的一面——这里是马尼拉最悠久的「红灯区」,以荷尔蒙经济著称的烟花柳巷繁华地。
从外貌到成因,这里依稀可以看到香港骆克道的影子。由小渔村起步,这里曾陆续是西班牙人、美国人、本地精英的住宅区。上世纪 50 年代,一海之隔的越南战争打响,随后十多年间,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军卷入战争,成千上万的美国大兵到菲律宾消遣;这使得原本就因美国驻军而日渐兴盛的菲律宾色情业,达至鼎盛。
70 年代,时任总统费迪南德·马科斯,在全国军事独裁的背景下,解除了这里对娱乐场所的经营限制。这样一个类似于「特区」政策的实施,使得 Malate 一跃成为当时整个亚洲最为热闹的「红灯区」之一。
最知名的 Mabini 街,霓虹闪烁数公里。这里的 KTV 女郎,和骆克道上的菲律宾女子并无二样。她们衣着香艳,站在各家门前,当行人经过,依次用韩语、日语、中文热情地打招呼——随着 90 年代美国驻军撤离,韩国、日本、台湾人取代美国人,成为 Malate 的消费主体。
色情业在菲律宾并不合法。然而,它们拿到政府颁发的经营许可并不难。在解决生计和道德正义的两难之间,这是政府无奈的「暧昧」之举。和 Tolya 一样,这些女孩受过一定程度教育,多数会说一口流利英文。正因这语言优势,如今使得菲律宾女性成为世界各地色情业当中一个庞大的群体;而性工作者,也成为海外谋生的菲律宾女性,仅次于家政的第二大「职业」。
同样是为了生计,Toyla 志不在此。
进城去,那里有出国赚钱的门路
在 Mabini 落车,已是下午四点。KTV 尚门庭稀落,持枪的保安慵懒地打着哈欠,夜生活还未开始。Tolya 要找的中介,便集中在这条街上。那些写着「Manpower」的广告牌,掩映在其他花花绿绿的招牌中,略显低调;但稍加留意,便发现它们规模庞大。被加粗强调的「香港」、「韩国」、「中东」等字眼,配上简单的招工需求,贴满了路边的电线杆。在 Malate,人力资源中介是这里仅次于色情服务业的第二大产业,然而这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熟知。
在一栋灰色的四层建筑中,Tolya 终于找到了名为「EQ」的中介,这是一家主打「台湾线」的机构。相邻几家,分别定位香港、马来西亚、中东市场;标志性的维港夜景、带着头巾的中东领导人头像,挂在门口在显眼的位置。在菲劳步出国门之前,这些中介是产业链的最顶端;他们的众多下线——行话中的「牛头」,长期与地方劳工署合作,通过直接搜寻或者推荐的方式,为马尼拉的中介定期输送着资源。
虽是雨季,前来咨询者仍络绎不绝。Tolya 站在门口快速地补了妆,捋了捋头发,因熬夜赶路而略显暗沉的脸上,刚涂过的艳红嘴唇显得有些突兀。隔着窗看了几秒,她才小心翼翼地敲开门,填了表格,量体重,测视力。整个面试不到半个小时,但对于她来说,繁复而漫长的出国路,才刚刚开始。
出了大门,她长舒一口气,我这才有机会搭上话,提议到对面不远的「苏州点心」一起吃东西。她没理会,径直走到停车场角落的一处大排档坐下。点了一份 40 比索(约 7 港币)的米饭,一双菲律宾人典型的大眼睛望向我,问吧。眼神中,这才卸下一直保持的防备。
▲受训人员正在参与食品服务工作坊。摄: Dondi Tawatao
她肤色棕黑,长发,身材瘦削。亮黄色的紧身短袖背心,让她微微隆起的小腹,略微明显;对很多菲律宾女孩子来说,这是曾经有过生育的特征。我试探性地问,她倒十分坦率:「有一个儿子,不过我和他爸爸分开了。」 她没有使用「离婚」这个字眼,我并不感到诧异。我意识到,28 岁的她,和我接触过的很多菲律宾女孩一样,是一位单身母亲。
「没什么不好,自己养儿子挺好,省得还要养他爸。」她略带不屑地说,**赌气般的倔强。
菲律宾是全亚洲最大的天主教国家。全国 1 亿人口,85% 信仰天主教。「离婚」在教义中,并不被允许。同行协助采访的司机告诉我,在马尼拉办一场婚礼大约需要 4 万比索(7 千港币),对于普通的打工族来说,是笔不小的数目。
于是,在信仰和经济负担的双重压力下,越过「结婚」这道合法手续,组合在一起生活,成为菲律宾底层社会众多青年男女的无奈选择。
然而,这种没有一纸证书保障的家庭生活,情感的维系在现实压力下,显得相当脆弱。对方离开,更换伴侣的情况相当随意。Tolya 便是这种现象下典型的单身母亲。
Tolya 选择海外务工的原因非常朴素:「给儿子挣生活费,把他养大」。在这个母系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国家,社会分工中,女性常常要肩负起养家糊口的使命。
「菲律宾女性承担着养育子女、老人,维系整个家庭的多重责任」,当地作家 Niklas Reese 在《菲律宾手册》一书中写道:「当男人失业时,她们需要站出来寻找额外的经济来源;然而却要忍受比男性更为低廉的薪水,更为苛刻的工作环境;管家、保洁这种男性羞于从事的工作,成为她们的选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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