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你身边的她们,撑起了菲律宾这个国家
从「美国梦」到「世界劳工」
「我是 ILOCANO。」初见陌生人,Toyla 常这样介绍自己。
和中国人习惯介绍自己是东北人、南方人类似,这个词汇是对菲律宾北方人群的一个统称。她的家乡 Tuguegarao 在菲律宾最北端、面积最大的吕宋岛。当地有句谚语戏说,站在海边,能听到对面台湾岛的鸡叫。
卡加延河从吕宋岛蜿蜒而过,滋养了肥沃的热带土壤。充足的阳光雨水下,随便一颗种子,都能肆意而自由地生长。绵延的群山下,大片农田盛产着菠萝、雪茄烟叶、水稻。这里与另一个菠萝产地——夏威夷,有着相似的纬度和地理环境。也正因如此,15 名富**植经验的男性「ILOCANO」,在 1906年的某天,顺着太平洋季风,前往夏威夷菠萝园,在他乡开始了「甜蜜的事业」。
百年菲劳海外务工潮,从此迈出第一步。
当时,美国刚刚从西班牙殖民者手中接管菲律宾。某种意义上,菲律宾像是美国的一个「准州」,菲律宾人移民美国不受限制。加上之前,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限制外来移民法案——「排华法案」实施范围扩展至夏威夷,那里存在了几十年的廉价中国劳工,被迫中断工作,这给菲律宾劳工进入美国劳动力市场提供了空间。
▲受训人员在制衣工作坊中缝制衣服。摄: Dondi Tawatao
「特殊时期的政策给菲劳打开了海外务工的第一扇门。」菲律宾移工权益提倡中心(CMA)负责人 Ellen Sana 介绍说,以务农为主的菲律宾劳工,此后的务工目的地开始从夏威夷扩展到加利福尼亚等地;时至今日,走在夏威夷街头,菲律宾面孔仍是出现率最高的亚裔群体,而他们大多都是「ILOCANO」。
如果说 15 个先驱的出发,还带些偶然,那么美国此后四十余年的殖民统治,则为庞大菲劳群体的形成,种下了复杂的种子。
「相比西班牙殖民者实施了四百年的愚民政策,美国人似乎更为高明。他们普及英语,完全采用美国教育体系,塑造菲律宾人的美式思维,努力塑造自己是施助者而不是殖民者的形象。」Ellen Sana 笑着,一口流利的美音。
美国的策略造就了菲劳天生的语言优势,也在那之后培养不少「职业化」精英。
「我才是第一代菲劳。」曾在上世纪 90 年代担任菲律宾总统的拉莫斯,坐在位于 Makati 的办公室,幽默地开着玩笑。
80 多岁的他指着墙上的一幅世界地图,饶有兴趣地讲述他当年取道夏威夷,再到美国大陆求学的经历,「你要问我菲劳的故事,我可以说上两个月。」
拉莫斯 1950 年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。对于菲律宾来说,那是二战结束后的黄金年代。当周边国家还在独立与内乱的泥潭中挣扎时,相对稳定的国内政治环境,给菲律宾营造了良好的经济发展环境。从 20 世纪 50 年代开始的 20 年间,菲律宾一跃成为亚洲仅次于日本的经济强国。
从美国殖民到黄金年代,大批具有强烈美国认同感的菲律宾人,怀揣着「美国梦」,和拉莫斯一样,前往美国接受教育和工作。相当长一段时间内,菲律宾前往美国并不需要签证,买张票就能出发。
Ellen Sana 说,这个时期外出的菲律宾人,不单是为了谋生,更多的是一种职业追求;在美国、欧洲的医生、护士、厨师等行业中,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菲律宾身影。
▲受训人员在工作坊进行食品处理。摄: Dondi Tawatao
至今仍与「菲佣」齐名的菲律宾海员,也在那个时期出现。从美国新奥尔良港口开始,蔓延到遍布世界的航线,出色的语言优势使得菲律宾到现在,仍是全球最大的海员输出国。
同样开始走向世界的,还有菲律宾艺人。「我叔叔可比他们出道早太多了。」Malate 的一个酒吧里,《马尼拉时报》资深记者 Roy 指着一班乐队,神情夸张地讲述他叔叔赴越南赚「快钱」的经历。
越战期间,大批美军在越南扎营,除了定期到菲律宾红灯区消遣外,也有中介不定期地带领菲律宾艺人前往越南的战场,在营地提供歌舞表演。Roy 的叔叔那时才 16 岁,薪酬月计,数量丰厚。「那钱放现在看,都是笔巨款,但要是你,敢去吗?」Roy 喝了口酒,一张不羁的脸,写满兴奋。
至今,菲律宾人能歌善舞的传统仍在世界各地;延续在香港,不管是星级酒店,还是街头酒吧, 菲律宾驻唱乐队的身影,仍能经常看到。
黄金时代,菲律宾 GDP 曾达到过 7% 的连续增长;美元兑比索最高达到 1:2 的汇率,时常成为菲律宾人津津乐道的直观例证。然而好景不长,随着第六任总统马科斯上台,军事独裁开始了菲律宾的噩梦。腐败横行,政局动荡,混乱的经济政策,使得菲律宾开始一次次错过世界产业转移的浪潮。
因为现实而离开家乡
上世纪 70 年代中期开始,菲律宾经济加速衰退,民怨沸腾,大批民众失业,整个社会陷入迷茫。就在这时,中东一批「土豪」国家的崛起,像是一根救命稻草,开始吸引菲劳的目光。
当时的石油输出国组织 OPEC,在全球油价高涨的背景下,各成员国经济繁荣发展。似乎一夜暴富的中东「土豪」国,资金充沛,但国内基础建设并未跟上。广阔的沙漠中,一栋栋高楼等待崛起,大规模基建蓄势待发;正在缺乏人力资源之时,英文好、人工相对廉价的菲律宾工人进入视野。从沙特阿拉伯、科威特到伊拉克,从建筑工人、酒店服务生到家政人员,短短的几年内,菲律宾劳工就迅速攻占了中东市场。
「菲律宾劳工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海外务工潮,由此开始。」 Ellen Sana 口中的「Petro Money 」给这些劳力的付出,带来丰厚额回馈。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,马科斯时代的劳工部通过法案,将海外务工正式合法化,「民怨沸腾的社会,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,大批劳工在政府鼓励下开始涌向海外」。
据 CMA 统计,尽管女性权益在穆斯林世界时常得不到保障,虐待菲劳案件时有发生,但因为收入丰厚,直到今日,中东国家仍然是 50% 以上菲律宾劳工的首选。
▲香港,一段由雇佣开始的家庭关系。
随着经济的腾飞,对劳工权益给予相对完善法律保护的香港、台湾,在 20 世纪 70 年代末、80 年代初,也陆续开始向外国劳工打开大门。它们和新加坡一起,因为距离近,收入高,同样为菲劳所钟爱。
将近半个世纪,菲律宾国内停滞不前的经济,和周边国家的崛起,交织成一批批菲劳走向海外的宏大背景。如今,整个国家 1 亿人口,海外工作的菲劳占据 1/10。对于菲律宾政府来说,居高不下的高失业率,是历届政府始终难解的命题。
「从亚洲第一梯队,掉至第三世界,菲律宾经济近三十年间几乎没有大的进展。」资深媒体人 Oliver Fan 和愤怒的 Roy 一样,说起这个难题,滔滔不绝。
菲律宾人一度以「亚洲民主的橱窗」自居。然而,美国人当年种下的这颗种子,在经济、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土壤中,今日已长成畸形的模样。
家族政治、贪污腐败、寡头经济的大背景下,菲律宾整体经济一路下滑。国内薪资水平本来就低,而孱弱的工业又无法吸纳日益增长的劳动人口,导致贫富差距不断扩大。
「最差之时,美元兑换比索,一度跌至 1:56」。Oliver Fan 举例说,上世纪 90 年代,官商勾结之下,电力企业不断加价,一度引发电力危机,一大批外国投资无奈离去。采访中,这样的例子,菲律宾人会苦笑着说出一大堆。
▲受训人员正在参与家政工作坊。摄: Dondi Tawatao
自现任总统阿基诺三世上台以来,在前任总统阿罗约经济改革奠定的基础下,菲律宾经济有所回升,近两年一度达到 7% 的连续增长。但依旧令人头疼的是,看似稳健的经济增长,根本无法惠及到普通民众——在一个积重难返、并不合理的经济结构下,当局所期待的「涓滴效应」,何时能出现,谁也说不准。
菲律宾劳工部在 7 月的统计数据显示,全国失业率达到 6.4%,意味着有 400 多万人没有工作。而对于即便有工作的底层人士来说,每日 10 美元的最低工资标准,很难维持一家数口的生计。
对于政府来说,这是场旷日持久的战役。正是这样的现实,让 Tolya 决定离开家乡。
在决定去台湾前,Tolya 曾在距离马尼拉两小时车程的 Laguna 一家电子厂打工。在生产手机配件的流水线上,她每天要工作 12 小时,但每月薪水只有 200 多美元,养活一家四口十分勉强。
一家主打台湾市场的中介老板介绍说,部分国家和地区,外劳的最低工资标准和当地挂钩;如果菲劳足够幸运去到那里,收入将会比在菲律宾国内务工高出许多,台湾便是其中之一。
上世纪 80 年代,台湾制造业的兴起,吸引了大批外劳。目前台湾对菲律宾、印尼、越南、泰国、蒙古开放了劳工市场。而菲劳因为英文好,在电子行业更受欢迎。目前全台湾约有 6 万左右菲劳,4 万人集中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。
Tolya 之前在电子厂的经验,使得她稍加培训便可快速上手;加上距离台湾近,方便回来探望儿子,当「牛头」找到她时便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。
「菲劳」的「美国梦」
「中东梦」和「香港梦」
Mabini 街上的香港和台湾中介,多数集中在一起。不少人为了增加申请的成功率,往往会同时向这些中介提交多份申请。
在其中一家遇见王生时,他刚刚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。白皙高个,金边眼镜,油头一丝不苟梳向脑后。「非常忙,只呆一晚,明天就飞印尼。」他一边快速翻看着劳工简历,一边招呼我。言语中,透出港人典型的礼貌和干练。
尽管职员一再笑着强调,这不是老板,但还是能感觉出他们对王生的敬畏。可以理解,这些从香港等地前来对接的合作方,处于产业链的上一层;他们手中握着大量订单,决定着招工数目和质量。
王生供职的中介位于香港将军澳,主要服务当地社区。而旺角则是全港中介的集中地,三千多家中介,大都汇聚那里。几乎每家每月,都有职员像王生一样飞往周边,源源不断地将劳工带回香港。
每月飞一次菲律宾和印尼,从业 20 年的王生已习惯这样的节奏。随着香港社会老龄化程度加剧,对家佣的需求量不断增加,而菲佣和印佣因为英文程度好,占据了主要市场。经过面试,王生每次会带回十多名劳工,「没有淡旺季,20 多年生意都顺顺利利」,即使是三年前因「人质事件」而菲港关系紧张时期,依旧如此。
香港的女性菲劳多集中在家政行业,这与多集中在组装线上的台湾不同。严格来讲,台湾并不允许「家佣」存在;只有生活不能自理人士,由医师评定具备资格后,才能请「看护」。政策相对宽松的香港,给菲佣提供了相对庞大市场。
「流水线上的工作太单调了。」29 岁的 Ana,刚刚结束台北两年的工作,正准备申请到香港,腼腆地她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,能说简单中文。尽管听闻身边姐妹抱怨过,做家佣自由时间太少,不过她还是期待到想象中灯红酒绿的香港看一看。而传闻中,拥挤的香港居住空间,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——在马尼拉,大多数中产以上家庭,提供的佣人房也不过三四平方米,刚刚放下一张单人床。
「比起家佣,我更想去香港做售货员。」Ana 提起香港,掩饰不住的憧憬,转而划过一丝失落,「可是从没见中介招过,只能想想罢了。」
香港法例保护本地劳工的就业,外籍劳工来港,大部分都是从事家庭帮工。法例规定,一旦以家佣身份申请来港,便不得从事其他行业。因此Ana的售货员梦,很难实现。
Ana 和 Tolya 都拥有大专文凭,这让她们在激烈的竞争中,更有吸引力。
菲律宾大大小小的学院并不少见,CMA 的 Ellen Sana 介绍说,美国殖民期间,修建了不少学校,大大提升了当时的教育水准;如今教育水准一路下滑,大大小小的院校质量层次不齐,但教育商业化的普及,使得获取一份两年制的专科文凭并不难。据 CMA 统计,如今在香港工作的菲劳,60% 以上有专科学历,27% 更持有本科文凭。
不管是怀着「美国梦」、「中东梦」还是「香港梦」,她们只能凭借这些文凭跨进面试的门槛;要想拿到真正的「offer」,还需经过重重关卡——那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。
菲律宾劳工部在 30 多个国家设下的分支机构 POLO(Philippine Overseas Labor Offices 菲律宾外劳办事处),像是蔓延至世界的信息终端,每日源源不断地收集着各地雇主的「订单」信息,通过审核之后,汇聚到菲律宾海外就业署(POEA);与此同时,有出国意愿的菲劳也可以向 POEA 登记个人信息。
于是 POEA 成为同时汇聚「订单」和「菲劳简历」的信息大本营。双方的需求在这里匹配,成为菲劳申请 offer 的第一步。
这个过程中,雇主和菲劳出于便利的需求,首先催生了「中介」这个庞大的行业。事实上,「匹配」面试的过程往往由中介完成,等最终结果敲定后,再向 POEA 报备,办理正式手续。
面试一旦成功,意味着菲劳拿到「有条件录取」,随后便是一系列繁忙的「新生培训」。不论国家和行业,所有菲劳都需参与「行前座谈会」(PDOS)——了解办理手续的流程、出国线路、搭乘交通等各个方面。对于从事「家佣」的候选人,则要另行参加所在国的语言和文化的基础培训。这些需要花费一到两个星期时间。
而由菲律宾教育和技能发展局(TESDA)提供的技能培训,最负盛名。这是「新人」获得「十八般武艺」的修炼集中营。
炉灶、厨具一应俱全的家庭厨房,洗涤、烘干、熨烫一体的洗衣房,和实体大小一模一样的酒店样板间,木工、车床、电焊设备完善模拟车间……这里几十间教室,提供包括烹饪、酒店、服装设计、语言、半自动化在内的 240 多门课程。每个课程需要花费一个月到半年不等的时间。
德国公司在这里设有推广自动化操作系统的工作间,韩国政府通过基金会捐助了 3D 动画设计学院,日本企业资助有日式餐饮培训课程,本地华社则捐建有主打绿色能源应用课程的学院……冠以政府或企业之名的项目,有些「定向委培」的意味。
TESDA 公共关系处执行总监Aldrin介绍说,除了直属的分校外,菲律宾全国还有 2000 多间 TESDA 认证的私立培训中心,这是菲劳催生出的另一个庞大产业。有些实力强大的中介机构甚至办有自己的培训学校,「自产自销」提供菲劳出国的一条龙服务。
当菲劳完成这一系列培训,拿到POEA颁发的培训结业证书,体检合格,才意味着真正的 offer 到手。
文章太长,所以选择改成几篇帖子的形式,还有最后一篇。